作者:陈陈,来源:医联APP
A医院的病房的格局,是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的:都是一排长长的房间,房间里面放着两三张已经有了年史的床,每个床上面都陆陆续续躺过很多人。
病房里面的床有很多用处,可以适应有着不同要求的病人。生病的人,生病的时候,找个便宜的床位,一晚才一两块钱,找个好的主治医生在床上睡个几天便可以好转出院了。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个床位已经涨到五六十了,有时还是在走廊里睡着。倘若愿意多花些许钱财,便可以单独包一个房间;若是愿意再多出一些,那就能请到一对一的护士和医生了。
多数病人,都是从乡下或者偏远的地方来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“衙门”里的大官或者那些“财大气粗”的富贾,才会选择住进宽敞干净的VIP房子里,要医生,要护士,在医院里面慢慢治病,不紧不慢。
我从十八岁起,便在A医院VIP病房里面当护工。领导说,样子太傻,恐怕伺候不了那些有钱有权的主,就让我在病房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病人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抱怨生活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见要打的药水上面写着他们的名字,还要认真看着自己要打的药水有没有被替换掉或者里面加了水之类,倘若看过三五次没有这才放心。
在这严重监督下,我有时会很胆怯,打针的时候总会哆嗦几次。所以过了几天,领导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科室的主任是我父亲的表亲,鉴于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病人出院收拾床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在病房走廊里走动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领导是一副熊脸孔,有些病人家属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来病房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孔乙己是医科大学的学生,他身材很高大,青白脸色,虽然当时他只比我年长几岁,但眼角已经开始有了皱纹;有时他乱蓬蓬的头发里面总夹着几根花白的边。虽然他是医学生,可是穿的却不怎么样,似乎十多年没有换过新衣服,也没有勤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很专业的术语,心脏射血期和等容收缩期,DNA复制要按照碱基配对原则,心力衰竭要和心肌梗死相鉴别等,教人半懂不懂得。因为他姓孔,却不愿意别人直接喊他的名字,只允许喊他孔医生。可当时他还没有取得规培证,所以我们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做孔乙己。
医院,所有在科室上班的小工便都看着他笑,他们有的故意在他的面前高声嚷道:“你一定又要多穷几年!”
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
“什么清白?我前些天亲眼看见《关于开展专科医师规范化培训制度试点的指导意见》,又穷几年错不了。”
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专培不能算穷……专培!……读书人的事,能算穷么?”接着说些难懂的话。什么“学习美国”,什么“职称评审”,什么“行业准则”,引得我们小工都哄笑起来:病房里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医院年长一点的工人说,孔乙己当年是县里的状元,家里人不同意他学医,他非要坚持,便报了医科大学的本硕连读。可是因为家里穷,学校的奖学金总是不够,他有时医院做些闲工挣取点生活费用。开始他本来是替人家补课,可是却因为自恃清傲,又不愿意教小学生,所以家教总是做不了几天。做其他的工作,孔乙己又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,身子骨弱,不能够像工人一样做体力活,医院找了件差事。
孔乙己虽然家境不好,但是他的品行却比同样和他一样做兼职的其他学校的学生好。他从不偷懒,来了之后便开始把医疗垃圾等都打包送走,然后又去药房搬弄药品之类。虽然每天的任务都会写在黑板上,孔乙己总是第一个完成。
孔乙己把从药房搬来的药品放在了仓库里,又喝了杯凉水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其他来做临时工的学生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年真是县里的状元?”
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和我们这些专科生一样做着体力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心脏做功心指数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领导偶尔会责备几下,后来又因为孔乙己需要参加三年住院规培,所以最后也不再说了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那些专科生聊天,便只好和我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小工说话。
那是他参加规培的第一年。
有一回他对我说道,“你读过书么?”
我略略点一点头。
他说,“读过书,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心脏从左心室流出到达下一个部位的是什么?”
我想,规培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
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到,“不知道罢?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知识应该记得。将来你做领导的时候,考下面的人要用。”
我暗想我和领导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我们领导从来不考这些简单的知识。我觉得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从左心室流出到达主动脉么?”
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护士站,点头说,对呀对呀!但你知道从主动脉流出之后血液是怎样分配的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怒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拿出笔想在本子上画图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了一口气,显出极其惋惜的样子。
有几回,对面科室的小工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孔乙己便让他们散开。小工不听,在后面继续跟着他,仍然不散。一次孔乙己不理他们继续给病人换药,一个个头稍许高一点的小工对着弯着腰的孔乙己说,“孔乙己,你还需要规培几年哩?”孔乙己听完,给病人换药的手抖了一下,他又迅速的握紧换药夹子,转过身驱赶站在门口的小工,还对他们说,“快了,快了。再过五六年我就是正式医生了。”小工们听完也都大笑而去了。
孔乙己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有一天,大约是端午节前的两三天,领导在和主任聊关于专科培训的事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
一个年轻的医生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他伤透心了吧。”
领导说,“哦!”
“专科培训已经全国推行了,这一回他不能够忍受了。但他自己发昏,竟然跑去“静坐”,还带着其他学生。”
“后来怎么样?”
“怎么样?先记大处分,接着全校通报,还要撤销学历呢!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,谁晓得?许是离开这里了吧。”领导也不再问,转过头继续和主任慢慢的聊着天。
端午之后,天气是一天热比一天,看着热夏将至,我整天都在空调屋里待着,也换上短袖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科室没来新病人,我正合了眼坐在护士站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换药的碗都去哪里了?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,站起来向站台下面看了一眼,那孔乙己便在护士站台下坐着。
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了;穿一件生了孔的衬衫,盘着两腿,下面垫着一个铺巾,用绳子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给我拿瓶碘伏。”这时对面的小工也跑了过来,看到孔乙己说,“孔乙己,你去了哪里了?你还有三年没有培训完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还……还有三年?”小工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不培训完你还不能够成为一名医生,你还是会一直穷下去!”。但他这次却不十分辩解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医生,你怎会穷成这样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穷,穷是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小工,不要再提。
我拿了碘伏放在他的面前。此时已经聚集了病人,有的还认得他,便喊他“孔医生”。小工又接话道“他还没培训完,不能够算是医生。”孔乙己没再说话,从已经烂了孔的裤袋里摸出八元钱,放在我手里,算是当做一瓶碘伏的钱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年关,医院年终聚餐,一个小工说,“孔乙己还有三年要培训呢!”到了第二年的中秋,又说“孔乙己还有两年半要培训呢!”,是年到了国庆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的确已经离开这里了吧。
二零二零年三月。
(本故事纯属虚构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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